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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 慧心園座落在北京西郊四里遠,一座名叫「香山」的半山腰。香山,是座籍籍無名小山,也因為鮮少人知道,才保留了大自然獨特的純樸、寧靜──使山得以有自然的香氣、使來的人得以清靜。

  小燕子喜歡熱鬧,出遊時更愛一夥人聚在一起說說笑笑,所以當簫劍提議說,自己要騎馬過去時,給了他一個乾淨的拒絕。「跟我們一起坐馬車過去吧。」看見簫劍猶豫不決,兩手插腰,氣勢凌人替他做了決定,「就這麼說定了,不許你推遲。」簫劍一臉的不願意,永琪見了,也只能對他無奈的笑笑。

  也許因為太久沒有出遠門了──對於小燕子來說,出宮就等於去會賓樓──這次,終於能到會賓樓以外的地方,且還是自己特別喜愛的鄉野田園。趴在車窗上,欣賞著一畦一畦綠油油農田,從眼前緩慢流過;任由著帶著青草味的徐風,輕輕撫過臉龐。

  車上三人,也只有小燕子樂得無憂無慮。

  而那兩個男人,盯著小燕子看,看著看著,各自心裡所煩惱的,打了無數個死結。

 

  馬車停在山腳下。「再來只能靠雙腳爬上去了。小燕子,妳行吧?」簫劍打量著小燕子,問著。

  「我怎麼不行?我是小燕子女俠耶──」小燕子拍了拍胸脯,自信滿滿的說。

   「那就好。我是怕妳爬不了山路。」簫劍放心的道。

  「我不是那種動不動就生病的人。」小燕子噘著嘴,抗議道:「不然你問問永琪,我是不是那種人?」

  「我不敢保證什麼,但只敢保證,小燕子有時候身體不舒服,卻會嘴硬。」話未說完,卻見小燕子兇狠狠瞪著自己。但這也是事實,永琪不理會這個眼神,自顧自的說下去。

  永琪和小燕子的一來一往,簫劍全看在眼裡,笑了笑。這笑,卻有著欣慰、心酸雜陳。「好了你們。我們該上山了。」

  簫劍一轉身,小燕子做了一個鬼臉給永琪。永琪欲伸手擁她,小燕子卻一溜煙跑到簫劍前面了。

  鈴鐺般的笑聲,響遍整山的樹葉縫間。

 

  爬了不知多少層的青苔遍石階,看了不知多少棵的道旁參天木,才到了目的地,慧心園。少了知名古剎的名號,也少了鼎沸的人聲,和白煙繚繞。或許這才是奉佛清淨地吧。

  簫劍、永琪和小燕子一前一後走入寺院大廳裡,大廳正中央,供著一尊盤著蓮花座的佛祖,面目慈悲,彷彿要渡化來到跟前訴說悲離的眾生,脫離這人生苦海。佛像前,置著一張供桌,擺著三樣鮮果,桌子左右兩邊,瓶子裡都插著花。可能剛才才禮過佛,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郁的檀香味。這裡,沒有山腳下幾里外的喧囂,沒有這份喧囂,自然沒有喧囂裡的煩惱。這裡,好似不屬於人間--人間,似乎少了份讓人心安的寧靜。

  小燕子和永琪,雙雙不由自主合掌膜拜佛祖。兩人,心有靈犀一點通,都想到一塊去了,所祈求的,也是相同。

  慧心園,在簫劍心中,應該是熟悉的環境了,打從那年來北京尋找妹妹開始,就跟這裡,結下不解之緣。那幾年,幾乎天天都往慧心園跑,為的是聽聽妹妹小時候發生的趣事,為的是至少讓記憶和妹妹的過去有所連結。每天每天,都在靜慧師太做完早課後,出現在寺院前那個不太大廣場裡,看著這樣卞急的簫劍,笑了:「簫施主,今天你怎麼又來了?」簫劍合掌說:「師太,今天又得煩您了。」日日復日日,月月復月月,年年復年年,簫劍終於把妹妹的往事,了解清楚了。靜慧師太扶養了小慈七年多,這七年,小慈擁有著最快樂的童年。哪天不是盡情的玩?哪天不是盡情的瘋?卻有些瘋過頭了,一個小小的孩子,爬到樹上去抓蟬、抓小鳥了。活潑好動,所以坐不住,當師太要教她識字時,還不到一刻鐘,便胡亂編個理由開溜了。「她不愛坐著識字看書,我也不會去逼迫。一個人一個性,任其自由發展就好。所以啊,她就成了這裡的野孩子了。」靜慧師太搖頭笑道。「她野慣了,也沒人想去教育她。有天,我們想幫她取個名字,抬頭看到在半空中飛翔的燕子,就為她定了『小燕子』這個代名詞,希望她能快樂活一輩子。」靜慧師太沉默了一會,才又開口,「簫施主,你是小燕子的親人,我也不打誑把她在這裡七年的事,說給你明白了。但,我們出家人慈悲為懷,不願看到有任何災禍發生。」似乎猜透了坐在對面那人心裡的決定,頓了頓,語重心長的說:「簫施主,聽老尼一句勸,放下這段恩怨吧,你的天空也比較廣闊。」

  「放下這段恩怨吧,你的天空也比較廣闊。」靜慧師太的聲音,一直在簫劍耳邊徘徊不去。他也想放下,尤其見到小燕子打從心裡,那個毫無負擔笑容時。可是父母親的死,方家幾十條人命,身上肉裡流的那股血海深仇,如何忘的了?再有辛苦養他長大成人的義父,不辭千里來到了北京……怎能放的下呢?看著端坐廳堂中央的佛祖,又看看雙雙跪在地上的兩人,心裡,又是放下與不甘心間,互相扭轉糾結一起了。

 

  靜慧師太迎了過來,見到許久未見的簫劍,微笑著,招呼道:「你怎麼來了?簫施主。」說完,又見到地上跪著的兩人,回頭看了看簫劍,便心知肚明。

  簫劍突然覺得慚愧,低下頭彎下腰,「師太,拜託您了--」

 

  小慈來到慧心園,才一歲吧。那時和奶娘雙雙倒在離慧心園半里遠的路旁,當被上山劈材的樵夫發現時,奶娘正發著高燒,小慈也是一樣,但還小,又歷經逃難時的餐風露宿,病的更厲害了。樵夫向慧心園的人求救,小慈因為這個因緣,進到此地。調養了七天左右,奶娘好了,小慈燒雖退了,東西仍舊吃不太下。隔天,天還是蟹青色時,奶娘把夫人交帶給她的包袱和話,全丟給了靜慧師太:「這包袱裡,有著小姐的生辰八字、金鎖片和定親的信物,盤花玉珮,還有夫人要給敦言少爺父親的信。還有,師太,等到時機到了那天,記得跟小姐說明一切…」眼簾低了下來,吞了吞口水,「告訴小姐說,夫人唯一的遺言就是,要小姐別跟仇家人來往。」說完,奶娘走了。留下小慈,在這悠悠歲月長大…

  方夫人的遺言,簫劍知道。

  微風吹過了樹夜間、竹林間,響起了一陣陣沙沙聲。靜慧施太、簫劍,永琪和小燕子,走在慧心園的後院。沒有任何對話,存在他們之間的,只有風、清幽的蘭花香和蟬鳴鳥叫。

  小燕子深深吸了一口氣,這裡的空氣,觸動了她的心靈,似乎,似曾相識。

 

  一時辰之後,靜慧師太送他們離開。山裡,天黑的早,小燕子說怕黑,就和永琪先走一步,到山腳下等簫劍。

  簫劍看他們的背景,消失在視線之外,轉身對著靜慧師太,掩飾不住內心的惶恐不安,問道:「是不是小慈?」

  靜慧師太悲憫看著他,點了點頭。而簫劍,聽到這個消息,不知該喜?該悲?愣住了,眼神呆滯。

  沉默了一會,靜會師太才說:「世人者,所爭為何事?所癡為何物?本來亦無緣,本來亦無癡。簫施主,世間本無常,只有放下,才能離苦,得解脫。」

  簫劍向靜慧師太合掌一拜,心神不寧離開了。照理說,掛心已久的謎團終於解開,心,應該落得輕鬆自在才對。怎麼現在,卻如荷著千斤重的石頭般,寸步難行。這個消息,要不要告訴義父?這個消息,要不要告訴小燕子?要怎麼告訴?

  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?而這塵埃,或許是人的七情六慾,苦恨別離。偏偏人啊,打從一落地,就註定要為它,沾粘一輩子。

 

  小燕子和永琪回到宮中,已經掌燈了。走了一天的路,還爬山,永琪怕小燕子累,吩咐駕車的小桂子說:「直接到漱芳齋吧。」小燕子反抗:「我不要,我要和你,一起走回去。」

  原來,夜空,滿是星斗。

  永琪這才發現。在神武門下了車,和小燕子,一同走回去。

  清涼的夜風吹著,也混著淡淡的花香味。永琪摟著小燕子,「如果能和你這樣一直走下去不知多好?」語氣有點悲感。大概想起了昨天,想起了未來。

  小燕子聽了,反過來摟著他,手指著天上,笑著說:「我當然會跟你一起走下去啊。你看天上那兩顆星,就像我和你,緊緊靠在一起。」

  是啊,他在怕什麼?眉頭一舒,笑著反問道:「哪兩顆星啊?至少說個名字出來。」

  小燕子聽了,兩手插腰,氣憤道:「這就是說我沒念什麼書就對了。看我怎麼修理你--」

  起步要追,永其走就逃之夭夭了。

  幸福,只要要求不多,往往都是很簡單能得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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