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

 
     東方泛起了魚肚白,熹微的晨光灑落大地每個角落,灑落在御花園中,灑落在景陽宮那小小的、滿溢著清幽花香庭院裡。多美好的早晨啊!聽,樹枝上不知有多少的鳥兒,在那邊啾啾唧唧叫個不住;看,葉子上圓滾滾的露珠,在金色陽光下,亮光閃閃;聞,雜夾著各種花香、草味的空氣,清新芬香,四處流動著。
 
  窗外,庭前一片淑景;窗內,畫意詩情。
  微風輕拂著床帳,空氣著瀰漫著一股淡淡花的甜味。永琪頭枕著右手,側身面對著小燕子,眼看著她修美的眉毛,白皙的臉蛋,隨著一呼一吸起伏的胸脯,心想起昨晚發生的事,有著驚險,也有著幸福。自己從來沒想到,會那樣的情不自禁,這也表示要對小燕子這一生,負責到底──甜蜜的負擔啊。她老是愛闖禍、老是一生氣了,就往宮外跑、老是任性,自己想怎樣就怎樣、老是像根木頭,對於情愛一竅不通、老是愛作弄他,總煮些怪怪的菜餚硬塞進自己嘴裡。但,這也是小燕子的特點,在宮裡找不到一個女子可以像她,不按禮俗規定走。想起那次跟皇阿瑪一起去南巡,途中遇到拋繡球招親,也只有這隻不解風情的小燕子,才會替他亂點鴛鴦譜,但如果沒有她意外這一撇,心裡的話該如何說出口呢。又想起前些日子,為了送憶夜禮物,弄得兩人都不愉快,但沒有這一鬧,又哪知道彼此心裡頭的話。小燕子就是小燕子,腦子裡總缺乏危機意識,哪有人把自己的敵人當朋友呢?──卻也是她的特點,想法單純,天真無邪。這天下還有誰到她這個年紀,經過多少世事無情摧殘,還如此的相信隔了層肚皮的心。
  念及至此,滿心裡都是疼愛和憐惜,他撥了撥小燕子額前的碎髮,承諾著:「小燕子,這輩子我會好好保護妳,讓妳平安幸福的。」小燕子似乎聽到永琪所說的話,竟然一個燦爛如花的笑容,在嘴邊漾了開來。
  永琪見到小燕子笑了,自己也跟著笑了起來,「妳還真是個奇人啊,連睡覺也會笑。」
  也許幸福並非難尋,幸福,是日常生活中小小不經意的舉動,累積而成的盈心感動。永琪能想像幾個月後,他和小燕子這對小夫妻的生活。一樣的早晨,火爐把房間烘得暖暖的,他為了政事必須早起,邊整理衣服邊看著床上的她,擁著厚厚的冬被,滿足的睡著。當然在走之前會把家裡一切事情,幫她安排妥貼好,免得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,加上一些瑣事,趕走了她身上的朝氣與活力。還有,家裡時常要有桂花香,縱使是冬天,也要叫小桂子小順子灑些桂花露;放在梳妝台上的小盒子裡,有著她愛的蝴蝶樣式飾品,或許她過段時日會喜歡上,以花型態出現耳環、髮簪,都無所謂,因為裡頭都擺著她喜愛的東西;衣櫃裡有著小燕子帶過來的衣服,還必須有幾件,是自己送給她的,有件一定是白底鑲黃,繡著燕子飛舞。找天請人縫製,新婚當天要送到小燕子手上。永琪想啊想的,彷彿今天是婚後的第一天,他和小燕子終於結成連理了。
  窗外鳥鳴聲越漸低微,人的走路聲、說話聲越漸高漲。宮女太監們打掃、說話的聲音,一陣一陣傳入了房內,永琪這時才從自己的幻想中,跳脫出來。翻了個身,望見窗外亮白一片,方才發覺原來天已亮了許久。他坐了起來,把床帳收好,又看了小燕子一眼,熟睡中的她,更顯得千嬌百媚。永琪忍不住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。
 
   太陽已經快升到半天高,小燕子才緩緩從睡夢中醒過來。她揉了揉眼,伸了個懶腰,樹上知了的聒噪聲一波一波傳入耳內,煩燥往窗外一看,樹已成蔭,儼然到了隅中時分。小燕子心中一顫,嚇的馬上坐了起來,「怎麼睡的這樣晚?打算練一早上的劍呢。」忙忙劫劫的離開了卧榻,正要喊明月彩霞進來幫她穿旗裝時,猛然發覺,這房間擺設,跟自己的不盡相同。房間西面、南面各有一扇鏤空盤花窗,西面那一扇左右兩邊都擺著櫃子,一邊櫃架上整整齊齊放著書,前面則是一張紅木做成的桌和椅,桌子上有著一副文房四寶,沒有刻意的味道,有著等著主人回來再寫的期盼。一邊是栳樟製成的衣櫥和五斗櫃,斗櫃上有個淺藍而微綠的花瓶,插滿了潔白如雪的百合,輕風一吹,香氣撲簌簌亂瀰漫。在南面窗戶左邊是梳妝台,空蕩蕩的桌面上,卻有支看似熟悉的木製簪子,右邊是一組也用紅木製成的太師椅。房間中間一樣有著圓桌,鋪蓋上面是白底繡銀百鳥翔飛的布,邊緣還綴著黃色流蘇。──這裡一切是那樣的乾淨、俐落,好像這裡是從來沒人住過的新房間,卻不是,因為有著人的氣息,溫暖、和煦。但,這是哪裡?小燕子嘴裡鼓著氣,手不停搔著腮幫子,想的眉毛都快打結了,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。從西面的窗看到南面的窗,再從梳妝台看到五斗櫃,照樣也看不出一個所以然來。忽地馬起臉來,滿肚子火的道:「到底誰把我關在這裡?」看看自己一身打扮,又是一驚,「我怎麼只穿一件小肚兜,衣服呢?我的衣服呢?」急速返回床上拿條白色薄被,往身上一遮。重新仔細看過房間一遍,沒有都沒有,這裡整理的太乾淨,除了桌椅還是桌椅。
  「對啊,說不定衣櫥裡有衣服。但主人是誰?…不管,是他把我關在這,理當送我一件衣服。」抱著一絲希望,三步併兩步撲向衣櫥。一打開,小燕子睜大了眼睛,口舌僵滯,驚惶的道:「怎麼都是男人穿的衣服?難道我……」不知為何,心底驟生怕懼,抱著自己的雙肩,直打寒戰。
  「偷開人家的衣櫥,是不對的行為喔──」身後響起了聲音,一個轉身,差點撞上永琪,抬眼看著他,才驚覺,兩人的距離,是貼得如此靠近。小燕子臉蛋一紅,緊拉著薄被不放,怕臊的低下頭。心裡想了千百句要罵人的話,現在卻連半個字也說不出。「幹麻把我關在這裡?我是招惹到你了嗎?」板起臉,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。
  「小燕子姑奶奶,我哪敢把妳關起來,是妳自己說要過來的。」永琪一聽,失聲笑道。又怎會不曉得她的口是心非?老是死鴨子嘴硬,不願把心上那塊疙瘩說出來,甘願一個人在那東想西想,想不明白只好大吵一架。或許吧,這是她和他獨特溝通方式,這世上,沒有完全絕對走在規範內的軌道上,有些人事物總在意料之外。
  見到她仍復低著頭,死死拉著薄被,臉上的紅霞卻比剛才更燦豔,彷彿一朵綻開的紅牡丹,穠豔露凝香。披散兩肩的秀髮,在柔白細緻皮膚映照下,鬒黑而甚美。經過昨晚一場身心煎熬後,憔悴掛在身上沒退,卻也增添了幾分嬌嬈韻味。永琪不由的看癡了。好一會,才回過神來,把她一擁,這下子小燕子完全在永琪懷中,小燕子尷尬極了,忙惚兒將他推開,「還我衣服──」想到了什麼,問道:「對了,我還沒問你,我怎麼會在這裡?」
  從小燕子認真表情來看,似乎她真的忘了,該不會昨晚受的刺激太大,以至於得了失憶症?「難道妳都忘了?」語氣中有著擔心。
  小燕子看了永琪一眼,想到梳妝台上那支看似熟悉的木製簪子,想起了昨晚,在如水的月光下,替她挽了髻、簪上了蝴蝶髮簪。想起了昨晚,在這個空間,兩人玩起躲貓貓,自己輸了,而懲罰卻是一夜的情意纏綿,難分難捨。想起了怎麼來到景陽宮,八阿哥那猙獰的眼神,悖慢無禮的舉動,一輩子是難以忘懷。昨晚,那說短不短的時間裡,彷彿把整個人生都過完了──人生,不管有幾十載,都是酸甜苦辣交錯而成。甜的太膩,苦的太澀,小燕子現在回憶起來,還是難以招架在一個晚上內,情緒上的如波浪起伏。
  永琪見小燕子不語,滿以為她真病了,走近她身邊,關心的問道:「妳現在覺得怎樣?要不要先休息一下?還是請太醫來看看?」
  看到永琪擔心受怕的樣子,小燕子暗自竊笑,起了頑皮之心,想好好作弄他。蹲下身子,手捂著頭,痛苦呻吟著:「你就別問我忘了什麼,我真的什麼都忘了。哎喲,都是你,讓我的頭好痛──」
  永琪跟著蹲下來,見她痛得鼻子和眼睛都皺成一團,心中十分著急,如火燒一般。「那就別想了。小燕子,現在還覺得痛嗎?」小燕子點了點頭。永琪二話不說,把小燕子抱到床上去,幫她蓋好了被子,便轉身喊道:「小桂子,快傳──」話未說完,突然被隻手捂住了嘴,隨後傳來咯咯的笑聲:「我又沒病,幹麻傳太醫啊?」
  轉眼一看,小燕子氣色紅潤、容光煥發,哪有生病的樣子。再看她,喜得滿面生花,才恍然大悟,原來又被小燕子騙了。他板起臉來,像哥哥教訓弟弟似的道:「這樣好玩嗎?差點被妳嚇的心臟都快停了。以後不允妳這樣做,知不知道?」
  小燕子嘟起嘴,不甘心的道:「連開個玩笑也不行,管得也真寬啊。」
  永琪對她的抗議充耳不聞,氣憤未消,「這也能開玩笑?我還真以為妳病嚴重了──」還想說什麼,卻被小燕子先打斷了。她把他的右手攬入懷中,小鳥依人般的靠著,撒嬌的道:「別生這樣大的氣嘛,我答應你,以後不敢了。」玩起他的手指頭,像數數般,一根兩根…來回扳著,「讓你猜我昨晚夢見了什麼?猜對了,我就都依你。」小小聲的,卻有著幸福的氣息。
  這個條件實在太誘人了,從此小燕子就會聽他的話,乖乖的唸詩、學成語,學一切能在宮中平安度過的法則,這樣他不用每天都提心吊膽,害怕誰又看不慣小燕子,把他們拆散。可是,從此小燕子會過得不快樂,每天為了這些詩詞歌賦,和四個字四個字的語詞,搞得頭大不說,再學那些禮數,不是等於把她關進密不透風的暗室中。為了自己,而去犧牲小燕子,這是做不來的。小燕子願意一輩子待在,這個毫無自由可言的金絲籠,而他,更要給她更多的笑容。因為愛,不只是你儂我儂,而是在乎對方的一顰一笑,把他的喜怒哀樂,當成生命一樣重要。永琪偏頭想了想,猜道:「夢見了皇阿瑪答應妳,從此不唸詩、不學成語。」
  小燕子白了他一眼,拍著他的手臂,「不對,再給你一次機會。」
  永琪竟然認真想了想,答道:「是皇阿瑪又南巡了,妳也跟上了。」
  這次換小燕子動怒了,她甩開永琪的手,手交叉懷抱著胸部,怫然不悅的道:「還說你最懂我,猜兩次都猜錯。」
  永琪摟過她的肩,好奇的問道:「不然夢見了什麼?神秘成這樣。」
  昨晚那個夢啊──,「沒有,就是夢見了我和你一同去遊玩而已──」語調低的好像說給自己聽,顯得有些難為情。
 
  那只是一個夢而已嗎?難道只是一場睡醒了,就結束的夢而已嗎?但人的一生何嘗不是一場夢,一場擾嚷不斷、繁華熱鬧的黃粱一夢。小燕子作了一場美夢,一場甜美到不願醒的夢。原來,夢中她和他沒有地位的隔閡,她和他都是市井小民,她是住在城郊外的農村姑娘,他是城內擺小攤販的兒子。她,照樣大字不認識幾個,他,曾為了科考,唸過四書五經。那天,好不容易扭過母親,答應她上城來逛逛。她穿著白底碎花衣,繫著藍色百褶裙,用條淡橙色頭巾兜著髮髻,哼著歌,輕鬆自在的走在大街上。快樂時光總過得特別快,一會兒就到了晌午,肚子咕嚕咕嚕叫著,她找了賣小米粥的攤販坐下,喊道著:「小二,給我碗小米粥和一碟醃醬瓜。」
  可能生意太好,過了半晌,食物還沒送到。她早就餓到前胸貼後背了,耐不住性子,怫然的,從椅子上呼的站起來,「怎麼送個餐這樣慢啊?我都快餓扁了。不管了,我去別家吃。」說完,馬上就行動。才轉過身,便和端東西來的他,碰在一塊了。驀然之間,小米粥與醃醬瓜,在地上混成一片。
  她被小米粥給燙到了,甩著手,不停跳著,破口大罵起來:「你沒長眼睛啊,沒看到我喲?」他見到傷了人,內疚不已,忙道:「有沒有怎樣?」她一聽,更是火大,「不然你讓我燙燙看啊?看會怎樣?」對於眼前這位女人,實在受不了,但自己錯在先,只好耐著性子說:「都跟妳道歉了。何況大人不記小人過…」她聽不下去了,大聲打斷說:「我不是什麼大人,只是個女人。」他再也忍不住了,跟她爭辯起來:「喂,我已經跟妳道歉了,怎麼說話不饒人。女孩子家,伶牙利嘴的──」他未說完,她就捲起袖子,準備往他肩頭打下去,「你說什麼啊,再說一次。」兩人打打鬧鬧,惹來了路人圍觀。
  以為這場不愉快的相遇,會讓她留下不好的回憶,回憶是有,偏偏是酸酸甜甜的思念。想著他低聲道歉的樣子,想著他高聲大罵的樣子。也不知道他是否有想過她,至少一遍也好。思念,大概是個單向道,只容許去不允許回。
  從那次之後,她趁著農閒時,偷跑到城裡,躲在離他攤子不遠處牆角邊,默默看著他招呼客人、擦桌子、舀小米粥,等到他收攤子後,她才離開牆角,一路上,細細回味他的動作。
  為了他,她向隔壁的小虎子借了《千字文》回來,認認字,也學著如何寫。一個月過去了,她學會了幾個字,在紙上歪歪斜斜寫了幾個字,不顧身後母親的罵聲,跑到了他的攤子前,把這張紙遞給了他,便羞著臉,快步離開了。幾天之後,她仍舊到牆角邊看他招呼客人、擦桌子、舀小米粥,只是覺得奇怪,身影為何那樣的奇怪,說不上的陌生?「妳在看什麼啊?」是誰?她抬眼一看。是他!心像打鼓一樣,鼕鼕鼕敲個不停。她連忙站起,「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?」他扶著她,「打從妳開始注意我那天起,就開始注意妳了。」她一聽,不知所措低頭看著鞋尖,「你騙我。你注意我,我怎會不知道?」他抬起她的頭,注視著她的眼,一字一字的說:「長相思兮長相憶,短相思兮無窮極。」她不懂其意,但模模糊糊懂了一件事,思念,不再是單向道,而是一來一往的雙向道,一來為深深的思,一往為款款的念。
 
  夢都還沒回味完,肚子就唱空城計了。突然恨起永琪來,怎麼可以在她夢裡,當起了賣小米粥的商人呢?但假若,他和她在現實世界真的如此,也是件好事,至少,她的永琪不會再為了自己,成天煩惱著。永琪打量著小燕子,看到她的表情,千歡萬喜的,知道這個夢在她心裡,已經有著不可磨滅的印記。他把小燕子摟緊,情意深長的道:「那等下,我帶妳出去玩。」
  小燕子喜出望外,「真的嗎?」
  永琪輕推著她的鼻子,溺愛的道:「當然真的,我何時騙你。」聽到小燕子肚子高亢的叫聲,便笑道:「吃完中飯,休息一下,就帶妳出宮走走。」
  小燕子反過來將他一抱,在他右臉頰上一吻。「永琪,你真好──」
  永琪知足一笑,再把她擁了過來,「我有妳,才是真正的好。」說完,再她的額上一吻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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